《父與子的戰(zhàn)爭》

作 者：馬 丁  朗 誦：蘇 廣楠

       今天我想跟大家聊聊我的父親。我爸出生在浙江的農(nóng)村，50年代的時候他就考上了大學(xué)，他就是那個時代中國主旋律的最杰出的代表。他學(xué)好了數(shù)理化，從此走遍天下，建設(shè)四個現(xiàn)代化，遇見什么都不怕。我爸40歲的時候我出生了，我在我媽肚子里就開始琢磨，將來的日子一定差不了。他中年得子，他一定會溺愛我的，對不對?非常幸運的是，父親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。我記得小時候他經(jīng)常慈愛的把我叫到他的身邊。馬丁過來，你知道什么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嗎?你站好了!你瞧你那吊兒郎當(dāng)?shù)臉幼?，坐沒坐相，站沒站相，成天油嘴滑舌，數(shù)學(xué)還沒有我當(dāng)年一半的成績好。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兒子呢?你哪里像我呀?

       大家都聽出來了，我父親對我的評價很高，他覺得我是一個吃不得苦扛不起事，沒有繼承他任何優(yōu)點的小混蛋。我對他的評價也不低，我覺得他是一個守舊摳門，完全沒有任何生活情趣的老頑固。老頑固和小混蛋碰到一塊了，必然就會撞出很多父子宮斗戲。說實話，當(dāng)時我和我爸爸的戰(zhàn)爭環(huán)境是很殘酷的，我什么體力財力智力各方面都不占優(yōu)勢，我只能游擊戰(zhàn)，逮機會偷襲他一下。我總結(jié)出來了，我爸最大的軟肋是什么，從來不會夸別人。有一年過春節(jié)，我媽做了一桌子的菜，特別的豐盛，我和我姐悶頭使勁吃，特高興。我爸拿起筷子，夾起一塊我最愛吃的紅燒肉放嘴里了，然而他說出一句最能烘托合家團圓，其樂融融的氛圍的過春節(jié)的評語，怎么這么咸呀!你打死賣鹽的了是嗎?不要錢呀!我媽的臉“匡”的拉到這兒。我一看機會來了，反擊他。我也夾了一塊放嘴里，不咸呀，一點都不咸，很好吃啊，姐你說是不是?我姐說嗯。我媽的臉又回來了。氣氛剛有緩和，我爸不依不饒，把矛頭指向了我，你這么小的年齡就學(xué)會了趨炎附勢，顛倒黑白，指鹿為馬，他連用了三個成語：你不是說肉不咸嗎?行，這盤你都吃了，全歸你，不許吃米飯，不許喝水。我就吃呀，反抗他是要付出慘痛代價。我媽說“大過年的干嘛跟孩子這樣?”“你別管，我管兒子呢!從小我就告訴你，要守原則，要講道理，要實事求是，不然長大一定沒有出息?！?/p>

       我爸一輩子都不會懂得家庭不是法庭，不能只講道理只講原則。家之所以溫暖，親人之所以成為親人，是因為我們之間可以多講情少講理。當(dāng)然我爸也不都是缺點，優(yōu)點也有很多。他最大的優(yōu)點就是：如果有一百句評價一個事情的評語，他特別能夠精準(zhǔn)地找到最難聽的那句送給我。有一次年級考試，我考了前三名，當(dāng)我興高采烈的把卷子拿給我爸看的時候，我爸說，等會等會，我看看，拿過卷子，笑瞇瞇地轉(zhuǎn)頭，對我說了一句所有的家長都可能在那個時候說的話，你們猜是什么，有猜得著的嗎?(魯豫)“第一名是誰呀?”就是這著名的這一句：第一名是誰呀?當(dāng)時我就石化了，一盆冰水澆腦袋上。行，較勁是吧。第二年我考了全年級第一，啪把卷子摔他面前，我心想看這回你還能說什么。我爸拿起卷子，唉，這道題我給你講過吧，你怎么又錯了?我愣了，然后我爸對著我說出了他這輩子唯一會的一句人生格言：人最大的愚蠢之處就在于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。大家腦補一下當(dāng)時我熱血上涌那個樣子。我就站在那里，直勾勾地站在那也看著他反擊：爸，我覺得人生最大的愚蠢就在于他明明想夸他的孩子，但是他不會夸!

       中國式的父親最大的問題，我覺得不在于打罵，最大三個字在于不認(rèn)同。我爸對我深深的不認(rèn)同，從小帶給我深深的挫敗感，這種失敗感會轉(zhuǎn)化為深深的逆反。你不是想讓我學(xué)理科嗎?我偏不!你不是想讓我像你一樣成為一個工程師嗎?我偏不!你不是想讓我憑技術(shù)走遍天下嗎?我偏不!我大學(xué)學(xué)的文科，我畢業(yè)以后工作先當(dāng)了教師，后來做互聯(lián)網(wǎng)，現(xiàn)在成了一個主持人，這三種職業(yè)都不是我爸想讓我干的!我靠說話我也可以走遍天下。說實話，跟爸爸對抗的滋味并不好受。我很糾結(jié)，我究竟該怎么辦。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，我長大了他老了，我們父子之間權(quán)力的天平開始傾斜。家里的越來越多的事我說了算，他小時候習(xí)慣性地否定我，現(xiàn)在我也習(xí)慣性地否定他。有什么家里的大事要商量，我爸說我覺得吧。你別覺得，聽我的。每次這種時候，我內(nèi)心都會有一種報復(fù)的快感，這種感覺特別爽。

       時間到了2012年，我爸病了，癌癥。把他送進了醫(yī)院之后幾天，我的女兒（馬琪朵）出生了。我給他看照片，我爸特高興，笑得合不攏嘴的說，哎呀，我這大孫女真漂亮，一看就是我們馬家人，不行，我得趕緊出院，我哪怕抱她一下，親她一下，我就可以瞑目了。我們就說，爸，你說什么呢，你肯定很快就好了，然后你就出院了，然后你就陪著孫女一起長大。我爸聽了我說這話之后，那幾天的飯量明顯的變好，臉色也紅潤了很多。我就看著天空，暗暗地祈禱，老天爺請你保佑我爸，讓他真的好起來，我跟他作戰(zhàn)還沒，還沒作夠呢?？上?，老天爺沒聽見我的祈禱，我爸的病情惡化得很快，他被送進了重癥ICU，他戴上了呼吸器，別說回家了，連說話都說不了。

       我內(nèi)心清楚的知道，我爸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不會太多了，但是他有一個愿望，我要幫他完成這個愿望，我要把我的女兒抱到醫(yī)院去讓他看一眼，我一定要這樣做。所有人都反對，我媽，我姐，我太太，醫(yī)生也不同意，說，你干嘛呀，重癥ICU呀，你把一個未滿月的孩子你抱進去，萬一傳染了什么病毒怎么辦?你瘋了吧你?我就是瘋了，我當(dāng)時就像瘋了一樣去跟所有人作戰(zhàn)，說服每一個家里人。我去找院長，我說求求你了，我不能讓我爸帶著遺憾走，我一定要做這件事，我給你下跪行不行?我成功了，他們同意。然后我來到我爸的病床前，我看著他，他那個時候神志已經(jīng)有點不清醒了。我就輕輕地把他搖醒，我說爸，我現(xiàn)在就回家，把孫女兒（馬琪朵）給你抱過來，讓你看看她，好不好?我爸的眼睛一下就亮了，特別的清澈。我知道他特別高興，特別期待。然后我就跟他說，爸，你別睡著了，你千萬別睡著了，我很快就回來。我爸特別想說話，他盯著我的眼睛，但是他說不出來，然后他用盡全身的力氣，做了一個特別輕微的動作(搖頭)。我說怎么了，爸，你不想見你孫女了嗎?(搖頭)，他就是那么固執(zhí)，他就是那么固執(zhí)，生命最后一刻了，他還那么固執(zhí)為自己孩子的孩子的健康要拒絕自己最后一個心愿。

       我說不行爸，這回你得必須聽我的。我爸就看著我，就那樣看著我。我就哭著坐在他床邊，拉著他的手說爸，我再也不跟你作對了，但是這回請你聽我的。僵持了很久，我對他說，我聽你的，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們好，為了我的孩子好。我跟他聊了很多那天晚上，聊了很多從來沒聊的話。我一直想跟他聊天，但是我沒找著機會，直到最后一個晚上，我才跟他說了那么多。我跟你說，爸你放心，我一定把女兒養(yǎng)好，讓她特別健康地長大。爸，你放心，我一定照顧好媽媽，我讓她又快樂，又健康，又長壽。我說你放心，我一定會好好的，你在天上也會為我驕傲的，爸，謝謝你。我爸沒力氣了，他不搖頭也不點頭，但是他的眼淚就像我現(xiàn)在那樣，順著眼角不停地流。這就是我和我父親的最后一次對話。

      我爸走了，這場父子之間的戰(zhàn)爭終于落下了它的帷幕，沒有贏家，但是有很多遺憾。我的父親，他身上有著無數(shù)中國父親的縮影，我的父親，他傳統(tǒng)守舊，但是他一輩子都守著做人的良善和職業(yè)的盡責(zé)。我的父親，節(jié)儉甚至吝嗇，但是當(dāng)我買房的時候，他把省吃儉用的每一分錢都拿出來了，毫不猶豫。我的父親一輩子都在奮斗，為了家人，為了孩子，為了孩子的孩子，但是他唯獨忽視了他自己。爸，如果有來世，我希望還和你做一對父子，我們交換一下位置，我做爸爸，您做兒子。我地親手給你做紅燒肉，然后告訴你，和家人一起吃飯就是世上最好的美味。我會在你考試了之后大聲地夸你，告訴你只要你努力了爸爸就會為你驕傲。我會把所有的道理和原則都放在地上，用我們父子之間的愛采開我們之間的心門。爸，給我一個機會，讓我把你給我的所有的愛加倍地都還給你，讓我們再續(xù)一次情緣。爸，我很想你。

謹(jǐn)以此篇朗誦，送給我最愛的父親——蘇學(xué)平，也送給世上所有有愛的父親和兒子!謝謝大家!